十一月的帕米尔高原,正值秋冬交替的时节。远处山峦的积雪,在阳光的作用下,辉映着清冷的光芒,仿佛那高远的幻影里,是一座座天空的教堂。倒不是因为氧气稀薄,而是这毫无遮拦的阳光下,一片又一片巨大的山前平原,所展现的广阔和无人之境,让你觉得自己的脚步里充满了罪恶。
这是深秋的高原,一些不再流动的水面上,已经明晃晃地结了一层薄冰。而近处,草色枯黄,远山如黛,连一些淤积的泥土都干净得让你不忍心踩踏。没有哪一种清凉可以这样沁人心肺,也没有哪一个地方,可以这样让你在无边的寂静里驻足观望。除了小心翼翼地面对这片高原的荒芜和富饶外,我不知道自己的脚步,可以在哪一个地方停下来。
贪恋“奇石”
在漫长的高原公路上停下来,这是一个浪漫而又冒险的行为。我们都知道下午的行程,只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喀什的住宿地就可以了。一方面是要享受一下高原的阳光,另一方面,我们谁也不想辜负高原广袤的美景,就如同神秘的后花园一般。
车停在路边,一行人便四散开去,目标是一条我至今也叫不上名字的河流。有多么峻拔的山,就应该有多么敞亮的河流。我首先看到的,是这些巨大的石头,保持着上一次洪水退却时的姿势。那些蜿蜒的水,不需要咆哮,便可以在这些造型各异的石头间穿过,仿佛石头的光亮,全是被它给洗过了一样。
在这样的时刻,我必须承认自己是一个贪婪的人。我多么希望把这些在帕米尔山谷间滚动了亿万年的石头搬回家去。面对那些动辄上千斤的奇石,我毫无力量。我能够让自己陶醉的,只是用双手可以搬动的“卵石”,同时还得考虑车子的载重量。这一路上由于我的贪心,捡来的石头,已经快要把车的后备厢装满了。
捡拾“回忆”
11月,早已经是一个枯水的季节。不论是那些停留在河底还是滚落在河滩上的石头,一律呈淡淡的草绿色。
这条弯曲的高原河,与其说是一条河流,还不如说,是一条晾晒着各色珍宝的滩地。河水平缓得你几乎看不见一丝波纹,那些水声,还有远处山谷里传来的风,在阳光的晕眩里,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声。
你不得不承认天公造物,这世间的千变万化,都无法抵御一场时间的战争。几乎每一块石头上都布满了时间的伤痕,那些破碎、缝合,分离和聚首的每一条河流里,都布满了石头的方阵。
我们无法明了和见证一块石头的生长,今天我们遇见的每一块石头,在时间的尽头,都是衰老的时光里仅存的果实。而所有的石头,又都是这个世界的遗忘,我们遇见、或者捡回来的石头,只是在捡回我们自己的记忆。
所以我只是在这条河流的边上,把每一块捡到的石头放在河水里清洗。那冰彻骨髓的河水,往往使我望而却步,但我又总是忍不住这水的清澈和明亮,加上阳光的怂恿,我一次次往河水里试探自己的手指,再发出唏嘘的惊叹。
我不知道自己捡回了多少石头,又扔掉了多少石头,只是这河水,已经冷却了我的骨头。
有时候,选择太多,就等于没有了选择。时间和路途总是有限的,你能够带走的石头,也总是有限的,所以你不得不精挑细选。
在这个时刻,过度的兴奋和慌乱,也往往使你的判断力下降,你开始怀疑自己的鉴赏力,你遇到了新的发现,却又不舍得丢弃手里的“旧物”,最后,你才相信那一句最安慰人心的话——缘分。其实,缘分又何尝不是你自己的因果。
高原馈赠
我选择了一块没有名字的石头,有些重,需要两只手才能拿得起来。我回到车上的时候,没有一个人认为这块石头有什么特点。也许,我当初选择它的时候,只是看中了它的石质细腻、光滑,加上在水里的那一种湿润的浅绿色。我没有办法让自己看清楚每一处纹理,除了我的目光晕眩之外,我的大脑也早已进入到由于高海拔而导致的缺氧状态。但我珍惜这一次高原的馈赠。我也知道,与一块石头也是需要交心的。你日复一日地抚摸是有效的,在你的气息和血脉的传递中,一块石头才可以慢慢地复活。
现在,我看到了这块石头最鲜亮的底色。甚至,在我反复地擦洗中,那个轮廓清新的高原人也跃然石上,那是简练如初的石粉画吗?那铁锈一般的古朴和苍老里,一个隐然现身的高原人,正在阔步向我走来。
这个夜晚的灯光下,我仿佛回到了月色下的高原。一块石头在命运的远方,在高处的寒冷和寂寞里,展开了一双飞翔的翅膀。 |